重读我在将近十年前写的那篇短文,我得到了两个奇特的相反的印象.我当时所写的
,在实质上似乎始终还是正确的;但是一切似乎非常遥远和陌生了.这怎么可能呢?在这
十年当中,是世界已经起了那么深刻的变化呢?还是仅仅以为我多活了十年,因而用一种
改变了的灰暗的眼光来看待每一件事呢?在人类历史中,十年时间算得了什么?比起这段
短暂的时间来,难道不应当把一切决定人类生活的力量都看作是不变的吗?是不是我的判
断力容易发生错误,以致在这十年中我身体的生理变化会那么深刻的影响我的人生观呢?
我觉得,这些理由显然都不足以解释我对待一般人生问题的感情变化.这种奇特的变化的
原因也不能在我自己的外界环境里找到;因为我知道,在我的思想和感情中,外界的环境
总是起着次要的作用.
不,这里必定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在这十年中,我对文明人类社会的温带性的
信心,甚至对他的生存能力的信心已大大消失了.人们感觉到,不仅人类文化遗产受到威
胁,而且人们愿意不惜任何代价加以保护的一切东西,他们的价值都被贬得太低了.
固然,头脑清醒的人总是深切地体会到人生是一种冒险,生命永远必须从死亡中去夺
取.有些危险是外来的:人会从楼上跌下来而折断颈骨,会不是由于自己的过错而失掉生
计,会无辜被判罪,还会被诽谤所毁灭.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就意味着各种各样的危险,但
这种危险在性质上都是无规律的,都是受着偶然性的支配的.个人为其一分子的人类社会
,作为整体来看似乎是稳定的.而用审美的和道德的理想来衡量,它无疑是不完美的.但
是整个来说,人们对它还是感到亲切的,除了各种各样的意外事件,人们在那里还是感到
比较安全.人们接受它的各种内在品质,就像呼吸空气一样的自然.甚至道德标准,志向
和习俗的道理也都理所当然的被认为是一切文明人类所共有的不可侵犯的遗产.
不错,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动摇了这种安全感.生命的神圣性消失了,个人不在能做
他所愿做的事和到他所喜欢的地方去.说谎被尊为政治工具.然而,战争一般人还认为是
外来事件,只有一部分是,或者完全不是人的有意识和有计划的行动的结果.它被认为是
对人类正常生活的一种外来的干扰,并且被普遍的认为是不幸的,罪恶的.关系到人类的
目的和价值的安全感,大部分仍然毫不动摇的保存着.
政治事件尖锐的标志着随后的发展,但是,这些政治事件却没有它们的那个不易为人
所理解的社会-心理背景那么影响深远.首先是一个短暂而有希望的前进步骤,表征他的
是通过威尔逊的宏伟的倡议而创立的国际联盟,并且建立了国家之间的集体安全制度.然
后是法西斯国家的形成,伴随着它的是一系列的撕毁条约,侵犯个人和侵犯军事上较弱国
家的赤裸裸的暴行.集体安全制度就象纸房子一样倒塌下来——这种倒塌的后果,甚至到
今天还是无法估量的.这表明了有关国家中的领导集团的软弱无能和缺乏责任心,也表明
了那些表面上还未受损害的民主国家的领导集团目光短浅的自私心理,这种私心使它们无
法做任何有利的还击.
事情的发展甚至比有最深洞察力的悲观主义者所敢预言的还要坏.在欧洲,在莱茵河
以东,知识分子的自由活动实际上已不再存在,人民忍受着那些夺得权政的匪徒的恐怖统
治,青年人受着系统的谎言的毒化.政治冒险家的虚假成功愚弄了世界的其余部分;到处
显得这一代人缺乏气魄的力量,而以前几代人就是靠着这种气魄的力量,才能够在痛苦的
斗争和巨大的牺牲中赢得人类的政治自由和个人自由.
意识到事态的这种情况,我目前生活的每时每刻都笼罩着阴影,而在十年以前这种意
识并没有占据我的思想.正因为如此,当我重读当年所写的东西,我不禁百感交集,感叹
无尽.
但是我也知道,从整个来看,人类是改变得很小的,尽管各个时代流行的观念使得人
类在不同时代有着非常不同的表现,也尽管一定时代的事件会象现在这样使得人类受到不
可想象的痛苦.除了在历史书中留下可怜的几页,来向后代的青年简单地描述他们祖先的
愚蠢,此外,将不会在留下什么了.
摘自《爱因斯坦文集第三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10月印 许良英 赵中立 张宣三 编
译 |
发表于 2012-9-26 16:01:00